一個特殊的年代,晚年夏承燾進京做了什麽?(2)1975年11月,夏承燾在北京見鄧恭三(歷史學家鄧廣銘,字恭三),作《玉樓春·奉懷鄧恭三教授》。夏承燾與鄧廣銘自20世紀40年代即有交情,相交幾十年。兩位老友相逢,既回憶友情,亦談學術。同樣是這一年,老友陳從周(中國著名古建築園林藝術學家、同濟大學教授)送夏承燾泰山松枝杖,勾起其遠遊之興,夏承燾遂作《臨江仙·七寶樓台彈指現》。這能說明夏承燾此時的精神狀態有了很大好轉。吳常雲說,夏承燾與陳從周一直有書信往來,陳從周還曾經多次寄來其畫作。至於拐杖一事,吳常雲則解釋說,因為在“文革”時期,夏承燾曾經兩次腦梗,所以走路不太穩,遂有好幾位好友相贈拐杖。 同樣在這一年的北京,夏承燾與氣象學泰鬥竺可楨重逢,竺可楨以新著《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》相贈,夏承燾作《浣溪沙·憶竺藕舫翁》回憶二人交誼,並特別用“梅花消息五千年”一句,代指竺可楨以新作相贈之誼。 1975年11月,夏承燾出行途中路過北京政協禮堂,想起十余年前,陳毅元帥邀請自己和馬一孚、熊十力、沈尹默褚保權夫婦以及傅抱石來此赴宴。此時只有自己和褚保權還在,不免感懷,遂作《減字花木蘭·過北京政協禮堂憶十年前六客宴》詞。詞中夏承燾寫道:“東華歌吹,出手當筵千百字。”回憶起當年沈尹默席間誦贈陳毅元帥長詩的情景。更是回想起當初陳毅元帥曾經和眾人有約,“歲歲高樓,相見昆侖最上頭”。本是一派祥和氣象,孰料風雲突變,國家遭受劫難,當年的友人亦紛紛謝世,想起這段文壇傳奇,夏承燾更兼懷念友人。 時間來到了1976年,這一年算是多事之秋。1月8日,時任總理周恩來去世,夏承燾作《水龍吟·總理周公悼詞》,狀總理的崇高品德,同時描繪了百萬人民齊縞素、同悲戚的場面,正所謂:“大地江河,送公歸去,神遊八表。但雲端一哂,祁連高冢,任長風掃。”周篤文評此詞“筆力千鈞,氣壯山河”。 在這一年,夏承燾的身體仍保持了較為健康的狀態,與眾位詞友有頗多交遊,其中較為重要的有幾次,包括泛舟頤和園昆明湖、與諸位友人再遊柴市文天祥祠堂、與友人同遊袁崇煥祠堂等,皆有詞作記錄。早春三月,夏承燾遊昆明湖,引發了關於歷史的感慨,從批判高高在上的前清太後慈喜,再到想到王國維自沈之事,思接千載,悄焉動容,也令人讀來無限感懷。 1976年5月,夏承燾遊龍潭湖附近的袁崇煥祠堂,作《平韻滿江紅·龍潭湖謁袁督師祠》,感懷古人。1976年,夏承燾與諸友再赴文山祠堂,再受啟迪,又作《平韻滿江紅·烈日長虹》。同年,夏承燾在北京見黃君坦,作《平韻滿江紅·贈甡翁》,從相逢的情景寫到年輕時的交誼,讓人頗有意氣風發之感。 1976年4月,清明後7日,張伯駒邀請夏承燾遊大覺寺,夏翁因病未赴,故作《減字花木蘭》以報。至於5月前後,張伯駒又邀請夏承燾賞牡丹,遺憾的是夏公同樣因病未能成行,作《西江月》以酬。從這些小事確能看出夏承燾與張伯駒交誼頗深,兩人也著實有頗多唱和,堪稱佳話。 夏承燾曾與友人遊校場頭條胡同,回想起朱孝臧和王鵬運(朱、王二人皆為晚清詞壇泰鬥),王鵬運還曾在此處寫《庚子秋詞》。夏承燾還想到,自己生於庚子年,恰逢亂世,而如今眼下舉國氣象為之一新。又想起自己年二十之時初到北京,借住溫州會館,大歷史、小情懷交織之下,作《玉樓春·攀天夢斷諸詞老》,有豪邁之氣。需要在本文中特別指出的是,在1984年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,夏承燾著、吳無聞註的《天風閣詞集》以及遼海出版社2019年出版的夏承燾著、周篤文選註的《天風閣詞選》中,都提到《玉樓春·攀天夢斷諸詞老》一首為1976年所作,但是根據《夏承燾教授學術活動年表》的記載(根據《年表》後的註解可知,年表的來源是夏承燾的日記),以及《年表》中皆以夏承燾先生的虛歲記錄時間的情況,再結合《玉樓春》詞前小序中“予生於庚子……距今七十六年矣”的說法,加之吳常雲先生的確認,此作當作於1975年11月。 可以作為佐證的是,這首詞的主旨是懷念前輩詞人朱孝臧(號疆村)和王鵬運(號半塘),而在1975年同年,夏承燾還曾作《自度曲·過北京校場頭條胡同,懷朱疆村先生》。朱王二人算得上是作為詞人的夏承燾的前輩,感懷的主題都也與庚子年之大變化相關。歌詠的起因也都是因為路過了校場頭條胡同,可見此二首應該是左近時間所作。 避震出行 1976年7月底,國難發生,唐山大地震震感極強,波及北京。8月,夏承燾往洛陽避震,途中驚聞摯友梅冷生離世,悲情苦感湧出,作《減字花木蘭》。此前,夏承燾初到北京之時,曾夢見過兩位摯友梅冷生和吳鷺山,專門作詞《水調歌頭·雙客闖然到》記錄此夢。而今,適逢國難,又在旅途顛沛之中,在老友離世的噩耗催動之下,使得此詞深邃哀婉。 1976年8月,夏承燾來到洛陽,遊龍門石窟,拜謁白居易墓,感懷杜甫、白居易,作《洞仙歌·遊龍門謁白香山墓》。之後過潼關,作《虞美人·潼關道中》。過西安時,夏承燾作《浣溪沙·過大慈恩寺登大雁塔二首》,回想起自己曾於57年前在西安任教。之後,夏承燾曾在長沙居住過一段時間,期間為陳鼎忠著作《尊聞室遺集》題《西江月·題天倪翁〈尊聞室遺集〉》,回想起二人曾在無錫國專的歲月。之後見陳鼎忠長公子陳雲章。此次避震南行,即是陳雲章教授安排前後。南行途中,夏承燾居長沙三月,對以後中國韻文學會在湘潭成立大有關系。 次年,夏承燾經天津回到北京。黃君坦自邢台歸,與周篤文同來訪,夏承燾作《臨江仙·拋卻長筇登疊閣》以記。之後的1978年,夏承燾回想起已經離世多年的同門學兄鄭振鐸,作《減字花木蘭·崢嶸頭角》一詞。這一年,京中詞友仍然與夏承燾往來不斷,夏承燾看到高客盈門的景象心生喜悅,想到自己已經年近八十,卻又迎來又一創作高峰,遂寄信摯友吳鷺山《鵲橋仙·八十自壽寄鷺山》。值得一提的是,夏承燾的夫人吳無聞正是吳鷺山的妹妹。 1978年元宵,張伯駒八十壽辰,黃君坦作《金縷曲》,夏承燾亦作步韻之詞。在這一年的2月,劉海粟以朱砂筆繪成松竹梅歲寒三友圖,往夏承燾處索題,夏承燾欣然應允,題《好事近·題海粟翁朱筆歲寒三友圖》一首。1979年4月,夏承燾與諸位詞友的大覺寺一遊終於成行,友人張伯駒、任中敏、黃藥眠、鐘敬文、徐邦達、周汝昌等人皆同前往。在遊覽時,引起思鄉之情:“吟人盡道江南好,江南人卻天涯老。客路看青峰,千峰曉靄中。 綠楊芳草地,伴作尋春記。同唱醉花陰,花深杯更深。” 結合夏承燾之前的很多詞作不難發現,即便在北京時心情大好,其詞作中仍然經常出現家鄉“雁蕩山 ”等相關意象。雁蕩山堪稱江浙第一峰,由此不難推斷出,夏承燾是借此意象抒發自己的思鄉之情。實際上,這確實是人之常情。 “這是肯定的。父親以前的詩詞中多有涉及雁蕩山、杭州景色的佳句。”吳常雲這樣解釋,因為夏承燾先生一生,在溫州雁蕩山、杭州西湖待的時間最長,家鄉的綺麗景色在詞人的腦海中是難以忘懷的。 結合夏承燾的詞作和吳常雲的敘述不難看出,夏承燾實際上還是希望最終能回到南方(杭州或者溫州老家)。吳常雲記得,來京的前幾年當時還要定時為夏承燾開病假條,寄回杭州大學。杭州大學仍多次來函催夏承燾返杭,但是因為北京的醫療條件等原因,家人友人一直把夏先生留在北京。 1979年夏,夏承燾與任中敏、張伯駒、黃君坦、徐邦達、周篤文赴北海觀荷花,作《玉樓春·吟人聯袂淩空下》。此次雅集還有一名為培蒂的英國留學生參與。同年,夏承燾參觀畫家劉海粟畫展,有感而發作《西江月·參觀劉海粟畫展》。1980年,夏承燾、黃君坦聯名上書中央,呼籲成立中國韻文學會,迅獲批準。 詩家非必不幸 清人趙翼有雲:“國家不幸詩家幸,賦到滄桑句便工。”乍看之下,這句話在夏承燾身上似乎不太應驗。實際上,用這句話概括夏承燾的晚年創作生涯也並非不可:經過了年輕時候的積累,再加上十年浩劫的壓抑與磨礪,夏承燾實際上積攢了極大的創作能量。抵達北京之後,這種能量在心情向好的驅使下得到了釋放。 同時,在京這段時期還成為了夏承燾著述出版的一個高峰,因為吳無聞在年輕時就曾師從夏承燾,且夏吳兩家早有交往淵源。在夏承燾的指導下,吳無聞為這些著述作了大量編撰和註釋的工作。所以夏承燾在這一時期,在吳無聞的助力下,陸續出版了《天風閣詩集》《天風閣詞集》《瞿髯論詞絕句》《域外詞選》《金元明清詞集》等多部著作。 “父親作為一位詞人,寫詩寫詞,靈感來了,隨手拿起一個小本子或者哪怕身邊的一張紙片,馬上就記下來。待成稿後再騰到日記上,有時一天兩首三首都常遇到。”吳常雲這樣回憶道。由此可見,對於一位有成的創作者來說,積累與激發就像是創作活動的正負兩極,二者缺一不可。 (原標題:夏承燾晚年在京交遊高秋攜杖叩京門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