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子也吐槽 為何無人懟?子曰:“道不行,乘桴浮於海,從我者其由與?”子路聞之喜,子曰:“由也好勇過我,無所取材。”這是《論語·公冶長》篇中的內容。意思是,孔子說,大道不行,我就乘木排漂流四海,只有子路會跟著我吧?子路非常高興,沒想到孔子還有下半句:子路比我膽肥,此外沒啥用。 這大概就是“神吐槽”。 孔子的弟子顏回也是段子手。據《論語·子罕》:子畏於匡,顏淵後。子曰:“吾以女為死矣!”曰:“子在,回何敢死!” 意思是,孔子被囚在匡地,顏淵趕來。孔子說:“我還以為你死了呢。”顏淵說:“您沒死,哪輪到我?”(歷代釋為顏淵對孔子的深情,不妨幽默解讀)。孔子曾開顏淵的玩笑:我講了一天,他也不爭論,跟傻子似的,可他回去研究,卻有發揮,看來他也不傻啊。 中國自古擅幽默。林語堂曾說:“幽默,尤其亞洲式的幽默是知足悠閑的產物,而中國所有的知足和悠閑,超乎尋常之量。” 然而,日前國足球員範誌毅在脫口秀中吐槽男籃,卻引起巨大爭議。有人覺得,國足成績差,“沒資格”評價籃球;也有人覺得,對吐槽應有雅量。其實,這涉及吐槽方法的問題。 現代人吐槽,應堅持兩點:其一,多針對公共事務,少及個人;其二,多自嘲,少責人。 孔子基本堅持了這個原則,只是時代變遷,吐槽漸失本義,原本快樂的吐槽,也變得讓人不快起來。 韓非子是戰國“吐槽王” 在《詩經》中,便有不少幽默的句子,在《衛風·泣奧》中,還提出幽默原則:“善戲謔兮,不為虐兮。” 比如“不稼不穡,胡取禾三百廛兮?不狩不獵,胡瞻爾庭有縣貆兮?彼君子兮,不素餐兮”,最後兩句“君子們,別白吃飯啊”,跡近調侃。在當時,人們主要的幽默手段是擬態,即以扮演對方,顯其荒誕。 比如《莊子·胠篋篇》:跖之徒問於跖曰:“盜亦有道乎?”跖曰:“何適而無有邪?夫妄意室中之藏,聖也;入先,勇也;出後,義也;知可否,知也;分均,仁也。五者不備而成大盜者,天下未之有也。” 盜跖的徒弟問,怎麽當好強盜,盜跖提出應具備聖、勇、義、智、仁五種素質,不過是搶東西先上、分贓公平之類,顯然在諷刺孔子。 再如《呂氏春秋·淫辭》中,記了一個段子:澄子丟了黑衣服,到處尋找,見一婦人著黑衣,便去搶奪。婦人說:這可是我的衣服啊。澄子說:我丟的是夾衣,你這是單衣,我已經虧了,你咋還不滿足? 先秦諸子中,韓非子堪稱“吐槽王”,《鄭人買履》《刻舟求劍》《守株待兔》《買櫝還珠》等都出自《韓非子》。 這些段子只講大道理,不針對個人,但古人也逞口舌,如《莊子·列禦寇》,莊子臨死前對弟子說,死後不用埋葬,以天地為棺即可。弟子擔心烏鴉吃掉屍體,堅決要厚葬。莊子反問:你怕烏鴉吃了我,就不怕螻蟻吃了我? 司馬遷為何看不上東方朔 相比於莊子等,孔子吐槽更溫和,也更強調三觀。 子貢問孔子,有塊美玉,藏起來還是賣掉。孔子積極入世,主張賣掉,可他卻以叫賣腔回應:沽之哉,沽之哉!猶今地攤的“走過路過,不要錯過”。 有人問孔子有何專長,孔子開玩笑說:“我是擅射箭呢,還是擅駕車?那就擅駕車吧。”孔子55歲到鄭國,與弟子走散,路人說:“東門有個人,額頭像堯,脖子像臯陶,肩膀像子產,腰以下比大禹短三寸,狼狽不堪、沒精打采,像條喪家狗。” 孔子知道後,笑說:“說我相貌,不一定對,但說我像喪家狗,差不多,差不多。” 孔子對吐槽的態度,影響了兩漢儒生。司馬遷在《史記》中便記了許多段子,但《史記·滑稽列傳》未收入搞笑大師東方朔。 東方朔本齊人,19歲便能背誦22萬字的儒家經典和22萬字的兵書,當時“山東賢士”尚“西遊”,東方朔成年後也到了長安,因身高九尺、儀表堂堂,被重外貌的漢朝“拜為博士”。為了上位,他騙宮中侏儒說,你們對國家無功,皇帝要殺掉你們,快去求情。眾侏儒上當,圍住漢武帝痛哭。漢武帝知道東方朔在搗鬼,問他原因。東方朔說:他們才一尺高,我九尺高,卻拿同樣工資,我快餓死了。 漢武帝哈哈大笑,給東方朔升了官。 對於這種為個人利益而搞笑,司馬遷深感厭惡,他稱贊優旃、優孟等身份低微者“偉哉”,不願提甘當弄臣的東方朔。(此說有爭議) 吐槽變成互相挖苦 東漢滅亡後,天下三分。士人各為其主,不再堅守吐槽的底線。 據《三國誌》,劉備派謀臣伊籍出使吳國,孫權說:“侍奉無道之君挺辛苦啊。”意思是劉備無道。伊籍卻說:“剛磕個頭而已,沒啥辛苦的。”意思是孫權才是無道之君。 其時戰亂不已,有力者割據,他們出身不高、文化有限,用人只看能力、不論斯文,吐槽遂入窪地,甚至還有不少是人身攻擊。 諸葛亮的哥哥、吳國重臣諸葛瑾臉長,宮廷酒席時,孫權竟讓人牽驢入場,驢臉上寫“諸葛子瑜”(諸葛瑾字子瑜)四字,舉座皆笑。諸葛瑾的兒子諸葛恪取筆,添上“之驢”二字,方化解尷尬。 三國魏晉重門第,吐槽變成炫耀,只要身份高,再無聊的玩笑也敢開,絕不考慮對方感受。身份差不多時,開玩笑便成擡高自己的手段。 西晉名臣王渾一次與夫人鐘氏共坐,看兒子走過,王渾說:有這麽好的兒子,該知足了。鐘氏開玩笑說:如果當初我嫁給你弟,生的兒子更好。 東晉名臣謝尚8歲時以聰明著稱,一次隨父赴酒席,大家都說:這孩子簡直是當代顏回啊。沒想到謝尚回應說:你們又不是孔子,哪裏分得清顏回? 當時連皇帝說話都不著四六。東晉開國皇帝司馬睿因皇子司馬昱誕生,遍賞群臣。臣子殷羨說了句套話:“皇子誕育,普天同慶。臣無勛焉,而猥頒厚賚。”司馬睿卻回應:“這種事,怎麽能有你的功勛?” 李白曾拿杜甫尋開心 唐代重歸統一,但低格調吐糟的陋習未改。 一次唐太宗宴請近臣,名臣兼國舅長孫無忌見歐陽詢瘦,便挖苦道:“聳膊成山字,埋肩不出頭。誰家麟閣上,畫此一獼猴。”歐陽詢反戈一擊:“縮頭連背暖,漫襠畏肚寒。只因心渾渾,所以面團團。”諷刺長孫無忌太胖。唐太宗看不下去,提醒道:“你不怕皇後聽見嗎?長孫無忌可是皇後的哥哥。” 唐玄宗時,將軍劉文樹相貌似猴,唐明皇竟讓黃幡取笑他。劉文樹事先向黃幡行賄,黃幡答應不提像猴這件事,於是寫詩道: 文樹面孔不似猢猻,猢猻面孔強似文樹。 意思是劉文樹不像猴,猴比他長得好。 這種拿生理缺陷開玩笑的惡習,在唐朝很流行。官員崔思誨口吃,他的表弟杜延業跟別人打賭說,他能讓崔學雞叫。對方不信,杜便抓起一把谷子,問崔是什麽,崔思誨上當,發出“谷谷谷”的聲音。 隨著科舉發展,唐代逐漸從身份社會轉向平民社會,幽默精神滲透到日常生活中,李白曾寫詩和杜甫開玩笑:飯顆山頭逢杜甫,頂戴笠子日卓午。借問別來太瘦生,總為從前作詩苦。 杜甫也寫過“知章騎馬似乘船,眼花落井水底眠”,拿賀知章開涮。但唐朝最會寫玩笑詩人的是王梵誌,比如: 他人騎大馬,我獨跨驢子。 回顧擔柴漢,心下較些子。 較些子即佛門用語“卻較些子”,意為“倒是那樣有幾分對”。王梵誌用它表達“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”。 蘇門弟子喜嘲弄 宋代重文治,社會更世俗化,故宋人尤喜吐槽,其中不乏設計精巧者。 歐陽修與人行酒令,一人說“持刀哄寡婦,下海劫人船”,另一人說“月黑殺人夜,風高放火天”,歐陽修卻說“酒沾衫袖重,花壓帽檐偏”。眾人奇怪,這也差得太遠,歐陽修說:喝到那程度,前幾件大罪也就犯了。 一次沈括正在浴盆中洗澡,劉貢父看到,大哭說:“死矣,盆成括也。”盆成括是孟子的弟子,想去齊國做官,孟子認為他德性不足,勸他不要去。盆成括不聽,果然被殺。孟子感慨道:“死矣,盆成括也。”與“盆盛括”(澡盆盛著沈括)是諧音梗。 宋人還有一部分吐槽,趣味低級。 劉貢父給書法家蔡確起外號為“倒懸蛤蜊”,因蛤蜊又名“殼菜”,當時殼、確音近,反過來與蔡確諧音。 詩人張文潛體胖,陳師道寫詩挖苦“詩人要瘦君則肥”,黃庭堅則寫“六月火雲蒸肉山”,張文潛生病了,寫信告訴秦少遊,秦卻寫詩挖苦“平時帶十圍,頗復減臂環”。 蘇門風範,大抵如此。因蘇東坡就愛惡作劇,有人寫詩“葉攢千口劍,竿聳萬條槍”請他評價,他立刻抓住漏洞:“十根竹子長一片葉,真乃非凡之物。” 自宋以後,這種士大夫式的、居高臨下的吐槽開始流行,《西遊記》中,孫悟空反復嘲弄豬八戒,即屬此類。 幽默不是 “說笑話”和“討便宜” 元明清三代,因深層問題長期未解決,人們只好用吐槽表達失望、不滿的情緒,使吐槽不再輕松。 據《雅謔》載,太監谷大用所到之處,官員多被其辱。某縣令拜見,谷大用問:“你的烏紗帽從哪來?”意思是從太監處來。縣令卻說:“是我用三錢五分白銀,在王府前的小市場買來。”谷大用哈哈大笑,不再刁難。縣令退出來後說,太監性陰,一笑便裝不出威風。 明代世風澆薄,《時興笑話》記了這麽一個段子: 一人在朋友面前捉著一虱,欲裝體面,故丟下地,啐曰:“我只道是個虱子。”其友從容拾起來看,曰:“我只道不是個虱子。” 明代末年,吐槽已近於罵,如《山堂肆考》記錄的段子: 王知訓帥宣州,賜宴,伶人戲作一神,或問何人,答言:“吾是宣州土地。”問何故到此?答曰:“王刺史入覲,和地皮卷來。” 趙南星後將它收入《笑贊》中,別有深意。這類吐槽在清代也很盛行,所以魯迅先生認為中國無幽默傳統,“非傾向於對社會的諷刺,即墮於傳統的‘說笑話’和‘討便宜’”。 中國有漫長的幽默傳統,歷代均有擅吐槽的前賢,關鍵是如何去除其中低級、落後、反文明的部分。也許不揪著人吐槽,以自嘲為主,支持範誌毅的觀眾會更多。 |